闲云野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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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裴王】观音(上)

·联大pa系列,私设如山。

·李杜的part:《得猫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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蹲在窗台上的拂尘忽然喵喵地叫了起来,裴迪抬头看了一眼,余光里只见它一晃而过的灰色尾巴尖。那半大的猫儿从窗台上一下子跳到门前,肉爪子顺着石阶一溜儿软软地踩下去,仍喵喵叫着,昂起头,一只手便轻轻抚摸在它头上。从袖口里裸出来一截因为色白而显得异常洁净的腕子,被长串的菩提绕了几圈,昂着头的猫儿最喜欢那样簌簌响的珠串,抬起爪子想挠,那只手却已经飘飘地收去了。

它追上去,跑了两步一跃跳上门槛,裴迪站在门槛里边儿,正仓促地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。王维就停在他身前,一身黛青色的长衫让斜风拂着,深色的衣裳架在他身上似乎太重,瘦削,像一枝梅骨。裴迪抬头,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沓没来得及放下的书,冲王维笑得很歉意:“一听它叫得这么高兴,就知道是先生回来了。”

王维仔细地瞧了瞧他,见他额头上蹭了一团白灰,便拿手绢替人擦了:“还在收拾?”说着又伸手替他正衣领。裴迪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,没躲过去也不好躲过去,笑得更加不好意思,说:“这院子比蒙自那儿通透多了,应当好好收拾。”

王教授微笑:“适合种花。”

“种点什么?”裴迪搬着书往屋里走,歪着脑袋和他说话,“有两棵白兰花了。”

“昆明不叫白兰花。”王维说,“听说叫缅桂。”

裴迪见他走到楼梯前,连忙道:“楼上已经整理好了。”王维点了点头。裴迪抬腕看表,又问:“晚上在家里吃饭么?”

“还有一场会。”楼上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气,“回来拿些东西。”

刚搬来昆明不久,学校事务繁忙,就连一贯清静避世的王教授也难免奔波,因而裴迪也不作惊讶,心里失望只能扫扫过去。他昨天天不亮就赶早去买了一尾鲫鱼,本想炖成鱼汤给先生补补,昨天没成,看样子今天也成不了。虽然王教授有意戒腥荤向佛堂,但他本来就身体不佳,裴迪疑心他要是再不沾油水,还能瘦上三分,所以仍是执意熬点滋补气血的鸡鸭鱼汤之类,王维明白他好意,多少会喝些。李白曾经来蹭饭蹭到一碗党参鸡汤,砸吧着嘴喝完了才没脸没皮地嘀咕了一句:“和尚喝鸡汤,也不怕噎着。”当然,没敢让裴迪听见。

如今那条鲫鱼还在檐下的大水缸子里游着,不知道还能游几天。裴迪也跟着叹气。

他转念想起什么,又忙碌起来,先是沏了一杯花茶搁在客厅方桌上,怕香气跑散,也怕沾了灰尘,仔细地拿杯盖扣住。昆明的秋天刁钻得很,若是有太阳晒着,自然极其暖和,一旦太阳落山天阴下来,便是冷风飕飕。裴迪不知道他究竟几时回来,但想也是晚饭后的事情,不再加件衣裳是不行的。

等王教授取了东西下来时,就看见一个翻箱倒柜的小裴。王维端了茶碗,杯盖揭开拂一拂,徐徐尝了一口。桌边的圈椅上搭着几件大衣,各色都有,于是他也明白了裴迪在找什么,牵了一只袖子捻着,扭头望裴迪:“不用找了,就这件吧。”

“太薄了。”裴迪头也没回,好像已经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,“先生等一等。”

角落里摆着一只蹭脱了皮儿的箱子,那是从蒙自带来后还没来得及打开收拾的东西,大多是裴迪自己的,此刻才被想起来。裴迪蹲下身,小心地将它摆正了,打开,箱子里装着一件深色的厚呢大衣。

差点忘记了。裴迪懊悔地想。衣服叠得很整齐,但他懊悔的并不是这件衣服,而是裹在这件衣服里的那尊白玉观音像。从北平到蒙自,又从蒙自到昆明,数月的颠簸里他的观音能完好无损,全靠这件衣裳,因为厚,所以一直委它重任。他伸一只手进去,怀着十二分的敬畏将那微凉的玉像从这柔软的包裹中取出,暂且立在光裸的箱底,转过身时,则若无其事地抖开手里的大衣,掸掸平整,又拎起来一通打量——这是好几年前自己在北平买的衣裳了,有几分旧,但胜在暖和干净。

“坐车防风,颜色也合适。”裴迪舒展了衣裳,向王维示意,“先生觉得呢?”

王维点头,说好。

于是裴迪靠过去,将大衣披在先生肩头,这个动作看上去有种拥抱的意味,但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,神情甚至近乎于庄重。王维抬着眼睛看他。

茶碗又回到桌面上,杯盖撇搭着,青瓷底一泊水洼,盛了一朵湿漉漉的白花。

“也不早了,一会儿真就天黑,”裴迪急着替他张罗,衣服好了又忙去拿帽子,“我送先生出去。还是坐个车吧。”

王维跟在他后头出门,方才不知道蹿哪儿去了的拂尘忽然扑出来,追着裴迪的裤脚乱抓。裴迪轻声喝它:“进屋去!”小猫被吓得打了个转儿,喵喵地跳回窗台上坐下。它坐着的时候定要用尾巴尖儿护住前爪,显出它身为书香家庭的猫的斯文。王维回头,望着它微笑,院门正在合拢,猫歪过头,微笑不见了,剩下半张可恶的裴迪的脸,微溟的暮色洇着他的嘴唇。

等裴迪一个人回到小院里时,天色当真暗了,拂尘早已不在窗台上。他本意是想让王维叫个车去学校,王维不答应,正要争几句的时候遇见杜甫从旁边巷子出来,争执顿时转为了寒暄。杜教授照例挎着个布包,包上补丁比前日多了一个,笑说是书角戳的。晚上学校开会,他自然问王教授要不要同行,王维欣然应了。他不问想必王维也要这样说的,裴迪无可奈何,送了两人便自己回来。

他们而今的住处本是昆明某某乡绅的旧宅,此君自诩慕王先生大名,邀两人入住,说是邀约,好像也没有什么回圜的余地,一是推辞不便,二是确也无处可去。宅院荒废,只供着此君七十有六的老父,老父行将就木,看儿子的意思是这宅子横竖大小随意挑选,全拿去了也无妨。王先生推托说容身即可,于是最终从大宅中划出了一角小院。院子虽小却也能算精致,院门刷过漆,连着偏巷,庭中留了两大棵缅桂,两层的小楼还带雕花木窗,隔壁的李白可是每天对着一囫囵破风口写字。乱世里得一处小家不易,相比起来,陪一趟宴席回两幅字画似乎都不足为提了。

拂尘跳出来,这一次嘴里多了只老鼠,瞟了裴迪一眼就自顾自去用餐。昆明的猫是不愁吃喝的,只有人还得生火做饭。厨房的窗户朝西开着,热度消弭后剩下一片淡黄色的余光,他就借着这样的余光热了中午的冷饭冷菜,坐也懒得坐着,端碗倚在门边,没有吃饭的心思,借着惯性动筷子。

缅桂萧萧响着,花谢得差不多了,却仍有残香被晚风扫落。拂尘的尾巴尖儿又在他余光里晃了一晃,裴迪的目光下意识追去,只见那猫儿四爪动得飞快,一下扑进墙角的旧皮箱里。裴迪先是一愣:箱子里衣服已经拿走了,不怕它糟蹋。然后又一愣,碗筷啪地拍在桌上。

拂尘被人揪着后颈皮拎出来,四爪乱蹬,嗷嗷直叫。裴迪只担心猫爪子把玉像刮坏了,一手拎着它,另一手就急急地伸向箱里。屋中没有点灯,观音面容模糊,化成一团白莹莹的影子,他的手覆上去,用掌心和指腹细细地摩挲着,为了在这朦胧里确认它的完好。

观音的眉眼是淡淡的刻痕,似笑非笑,肩是弧线,流水刀削,那宽拢的大袖里脱出一只柔润的手臂,指尖微翘,原是拈着柳叶。他的呼吸缓慢而深重,手掌向下,观音盈盈立在莲花上,裙裾当风,千百波浪般的褶皱濡在他手心。

他轻轻转动着那尊玉像,直到莲花托的尖角硌住他的小指,一点钝痛像一圈涟漪,裴迪忽然缩回了手。拂尘终于被放回地上,不满地叫了一声。

裴迪站起来,很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左右,碗筷还摆在桌上,热气微弱。好像是为了驱散那种无措似的,他慌忙地跑去洗手,手上想必还有油污,不干不净的竟然就摸了玉像,裴迪恨不得把十根指头都掰下来搓上一通,末了又翻出一块手绢大小的麂皮,那是以前常用来擦玉的东西。

他点了油灯,重新蹲到旧皮箱面前,伸手取物,触见白玉上未退的余温,手指愕然一缩。观音卧在箱内,神态安然,不悲不喜。

裴迪捏着那一张麂皮,将玉像擦了又擦看了又看,在一尊玉里追想北平。他那开在胡同拐角的古玩店里堆满了各相的神佛,唯独柜台后边一堵空墙,别无他物,只供这尊观音。然后日本人打到北平城外,枪炮震天,城里人跑的跑逃的逃等死的等死,胡同里外都搬空了,就剩他一个,半夜里挑着灯寥寥地检点他的神佛。不知道怎么的,那时候外头兵荒马乱,他心里倒干净透彻,像一块刚从江心里拾起来的鹅卵石,光洁得不容别物落脚。王维来找他,步履无声,指节敲敲敞开的门,咚咚,他从漫天神佛里一回头。

后来那一屋子宝贝只带走了一件,就是他手里这一件,被他用大衣裹着,从北到南,无数波折。裴迪捧起那玉像,对着灯,鹅黄色的灯光穿透白玉而落在他脸上,皎洁柔和,像一层月光。

 

观音被摆在了王维的床头,前面配一只柳叶状的香托,香烟缭绕时,好似化作一方小小的神龛,供王维诵经或打坐。北平的大宅院里多的是禅室,昆明的小院比不得,好在清静依旧。

裴迪的卧室在楼下,说是卧室,其实除却一张单人床外也摆不下什么。他一贯清俭,应该说他们两人都清俭,只是裴迪那种学生气的清俭和王公子的清俭并不能相同,南下的行李八成都归王维。不过倒也不是王维要带,这八成行李里又有八成都是裴迪的张罗,书画、衣裳、日常用度的物件,他执着于维护王公子的身份,令贵胄依旧贵胄,令白玉免于尘埃,使得王教授成为出入学校的诸君里唯一可称得上风度翩翩的一位。李白曾经短暂地跻身过这个行列,后来西装终于上了补丁,不得不被划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范围。

没几天窗台上多出一盆垂丝茉莉,霸占了拂尘午睡的位置。花是昆明本地的学生送的,说是云南的名品,王教授于是也没有推辞。裴迪向来爱好这些花花草草,很欢喜地驱走了拂尘,把那阳光充足又连通了屋里屋外的好位置留给了一盆绿叶,松土、浇水,日日如此。

拂尘丢了宝座,改到王教授的书桌上去睡觉。王维打坐,猫打呼,两相自得。裴迪搬出画本,拖一张藤椅在院里,画的不是素描水粉,而是工工整整的一张结构图,图上的建筑非土非洋,半新半旧,正是他们所住的小楼,被他拆析、剖面,一座楼摆了三张纸。他还在檐角上多画了一只蹲踞的小猫。

拂尘喵喵地跑出来,两只爪子刨他裤脚。裴迪捏着画笔,说别闹。猫格外执着,连扑带蹦跶地在他裤子上挠了几道白线,终于将人惹怒。裴迪一起身,它就转身往屋里跑,喵喵声没个休止,一气儿飞上楼去。裴迪担心这爱好磨爪子的毛球抓坏王维屋里的东西,叫了声先生便也跟上楼,王维没应,门没关。

他推门第一眼没见着王维,下意识又喊先生,再看时只见王维面色苍白,昏卧在榻上。香还没烧尽,一缕白烟缭绕在观音眉间。


tbc.



一些近期状态不好写得很慢的产物(。)下文在龟速地摸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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