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云野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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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度朔桃枝/岁除晡时】碎碎平安

没品现趴新年大放送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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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靠,他这都能睡得着?”

“他飞机上没睡,早晨的飞机,昨晚三点就起床出门了。”

“敌人的坦克都压到城门口了,咱的守军还在床上打呼噜。”高适抬起巴掌吸了口冷气,往后座里窝得没个人形的家伙脸上拍打了两下,没使劲儿,因而没有变成抡耳光子——都是念在咸鸭蛋的情分上。

李白瘫在后座,右脸挨了巴掌,转了个头倒向左边。高适乐了:“得,榴弹炮瞄上指挥部,没救了。”

杜甫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,李白昨晚为了挑选今天出席团圆饭的衣服,压根床都没挨过。再往前说点,昨儿一大早李白就拉着他开车出门买东西,手里捏个单子,说是某某朋友给他的参考,杜甫凑过去一瞧,题头是《送丈人礼物排行榜》。杜甫哭笑不得,说你搞这些做什么,爷爷又不会把你怎么着,李白脸上若无其事,好像不是自己要买而是给人代购似的:随便买买,随便送送。末了盒子箱子塞了半个后备箱,飞机托运还加钱了。

杜甫摆摆手,把高适往后备箱那儿拉:“你先下东西,我喊他。”

高适一打开后备箱就要背气,今天专程开车去机场接的他俩,本出自一片好心,没料到最后变成了苦力。高适长吁短叹,杜甫摸了摸衣兜,扔了包烟给他,长吁和短叹顿时都消失无踪,高适把羽绒服袖子一撸,虎虎生威地开始卸货:“早知道李太白要跟你回来,颖颖就肯定不去她外公家了。”

杜甫笑道:“没事,以后大概每年都会回来。”

高适砸吧砸吧嘴,心说好家伙,李太白还真在杜老爷子手下混出头了。那边的杜甫扶着车门,弯腰挤进后座,凑在李白耳边说:“太白,你领带皱了。”

李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脑袋撞在车顶上,特响亮一声。

从后备箱里隔岸观火的高适说:“这叫炮仗开门红。”

杜二没帮着老高贫嘴,今天他和李白可是统一战线,两个人愁得不相上下,更何况李白刚醒过来就给撞得眼冒金星,一张脸上写满了可怜茫然,很难让人狠心去贫他。杜甫十分怜爱地给人揉了揉脑瓜子,还不知道自己所见的可怜和茫然都属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高适啧啧了两声。

“我领带怎么了……”李白咕囔了一句,伸手摸自己领带,条纹丝绸还是一样的顺滑。

杜甫说:“没怎么,但再这么窝下去你这一身可真得皱了。快起来,已经到了。”

李白终于迈下车来,这动作配上他那一身可谓是立马能去英国女王面前接受册封的派头,很有些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意思。皮鞋踏在雪地上,咔咔一声,让久居南方的李公子诧异地低了下头。

“竟然下雪了。”李白说。

“出了城就开始下了,也不太大。”杜甫往后边搭了把手,车里的东西都卸完了,在杜宅门口摆了一大摊子。他回头扫了李白一眼:“你这身真不冷?”李白摆手。杜甫不甚相信地打量着他那没系扣子的大衣,还有因为没系扣子而门户洞开的三层内搭。雪花飘着落着,薄薄地积在他肩上,杜甫还是不放心,索性解了自己的围巾给他。

“不成,你这个要把我胸针挡了。”李白指着自己翻领上的祖母绿胸针,特得意,“什么叫时尚单品啊。”这可是他专门开车回广寒宫拿的。

高适拱火道:“等你冻到流鼻涕鼻涕也冻着就知道什么叫时尚单品了。”

杜甫把围巾砸进李白怀里:“戴着。”李白只得悻悻地把围巾围了,时尚单品果然在流苏下不见踪影。

高适踱到那石狮子旁边,扫扫狮子头上的白花,跟那狮子勾肩搭背地合了个影。李白看见了,骂他道:“自拍还抄袭。”

高适笑得直咧嘴:“少污蔑我,你上次拍的是左边的公狮子,我这次拍的可是右边的母狮子。”

“好啊高达夫,胆子肥了,还敢跟别的母狮子自拍。”李白作势就要掏手机给弟妹发消息,“我跟弟妹告你。”

高适骂了句妈的,好笑又好气地去拉杜甫:“不是,杜二你过来,你看看他,他……他还跟别的男人自拍呢。”说着指了个狮子。杜甫语重心长:“那是狮子,不是男人。”语气诚恳得像是在给小学生科普,以至于那边瞎诌的两个人一时接不上下句,半晌后齐齐扭头开始笑。

大概是听见外头的动静,杜宅的大门蓦地开了。杜甫一看来人,忙叫了声大哥,李白赶紧跟着叫大哥,高适愣了半天,也莫名顺着叫了声大哥。这门口霎时变得好似黑帮接头。

杜家大哥迎上来,摸了摸弟弟,拍了拍高适,最后还表情复杂地握了握李白的手:“回来了,午饭吃了吗?”

“路上跟达夫一起随便吃了点。”杜甫说。

“呀,小杜回来啦?”大哥背后又传来个女人声音,普通话标准得带点朗读式的圆润,大哥让了一让,现出那年轻女人的身形。女人盘着头发,从衣着到面貌都很清秀,李白直觉她是做老师的。

大哥笑道:“正好你嫂子今年也回来。”说着便介绍起门外的人物,“这是达夫,跟我和子美从小玩到大的。这是……这是李白,我跟你说过的。”

李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,躬身说:“嫂子好。”

嫂子明显有一瞬错愕,但很快把这种错愕转为人民教师的体面和礼貌。“你好你好!”她说着开始笑,笑得还颇不好意思,“小李真是一表人才呀。”

李白点点头,自以为谦虚:“还可以。”

杜甫真想掐他一把,奈何两人中间隔了个高达夫,鞭长莫及。高适自觉气氛微妙,只想溜之大吉,便道:“要是没什么事的话,我也得赶回去了。”他们两家原本住得相近,但老高家前几年搬进了城里,开车来去也得一两小时。杜甫也点头,向哥哥嫂嫂解释:“达夫这趟回去都快晚饭了。”

高适指指楼梯上摞了几层的礼品,向李白挤挤眼睛:“东西赶紧先搬进去吧。再摆一会儿整条街都得知道你这孙媳妇上门了。”后半句话自然压低了声音,没敢给哥哥嫂嫂听见。李白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肘。高适躲得快,没受这暗算,和几人招呼打完,开车走了。雪地上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车辙。

 

杜家院子里热闹极了,挂彩灯的,贴福字的,倒腾桌椅板凳的,人来人往人声鼎沸,看得李白十分新奇。杜甫走在他身侧,就从大门进屋的这么一段路,光李白听见的叫法就有外甥贤侄二弟二哥二叔二伯二舅,只差一个二爷爷就凑足三世同堂。也亏得杜二多年浸淫,就这么五花八门的亲戚,他竟都能叫得清辈分,然后一一地向李白介绍。李白听得头晕目眩,脸上则一概林彬有礼地回礼。好不容易走到门口,几步路走了几辈子似的,李白两只手大包小包不得空,只能拿肩膀推推旁边那人,没忍住道:“你们家还真是人丁兴旺。”

别看杜甫寒暄时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,说起悄悄话来还是垮了脸:“七大姑八大姨,记不住就打手心。”

李白低声道:“长了腿的花名册,我算是见识了。”

杜甫瞪他:“你先放东西……”

话没说完被一个热情拥抱掐断:“二表哥,我都好几年没见你了——”杜甫差点被这贤弟勒得呼吸骤停,回过神来,贤弟已经一闪身贴到李白身边。

“二表哥,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贤弟一身在职司仪似的红西装,节日氛围浓厚,两只手夸张地在半空中描摹着李白的轮廓,“这个不会就是你男朋友吧!”

他的嗓门的确有那么亮敞,把“男朋友”三个字念得响遏行云,且很有可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。一屋子男女老少都明显地僵直了一瞬,下一秒那诸多目光全都聚光灯一般,齐刷刷打在李白身上。

李白觉得有点出汗,可能是暖气太暖了。

紧要关头务必得拿出气势,于是李白抬胳膊把旁边宕机的杜二搂了搂,特别坦诚地说:“对。”

 

有的事情就是这样,虽然大家早就心知肚明,但要是有谁非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,又人人都觉得难堪,尽管也不知道是哪里难堪。

所以当杜甫被杜审言一声厉喝喝进书房里时,第一次有了种解脱之感。可李白还被摆在客厅里,杜甫只解脱了一刹,心里转而揣满了愧疚。进书房像进审讯室,他最后回顾了一眼,恰好对上李白的目光,李白仍旧神色坦然,掺一点微笑用于安慰,可惜适得其反。杜甫感觉自己好像在战场上丢下了战友独自突围,最后还隔着封锁线看了人家一眼。

门合上了,杜甫硬着头皮坐到爷爷对面。

“你还知道回来。”杜审言吹胡子瞪眼。

“中秋不是刚回来过吗?”杜甫说。

杜审言被他噎了一下,纸老虎有点漏风:“你……你还真把这洋鬼子带回来。”

“你让我带的。”杜甫坐得端端正正,看上去认真极了,“给镯子的时候你自己说的。而且他是四川人,不是洋鬼子。”

“带回来就带回来……”杜审言面色铁青,“不要大庭广众拉拉扯扯。”

杜甫寻思着他俩拉扯什么了,无非就是让李白虚搂了一下,怎么到这话里听着就很见不得光似的?他不想计较拉扯是什么拉扯,却很难不计较这态度,索性直言道:“您要是真看不惯我们两个拉扯,最好一开始就别叫我们回来。”

杜审言把桌子一拍,骂道:“怎么跟长辈说话呢!”

杜甫真没想回来和他吵架,心里窝火强忍了一半,剩一半语气冷硬:“但您也得讲道理。”

书桌上那镇纸被杜审言抓着,往半空中虚晃了一遭,好在没真砸出来,杜审言让他气得直呼哧,忘祖忘宗的重话压在舌根底下,辗转了半天还是忍下没说:“行,你有道理,你道理多着。滚去把那李什么喊进来!”

杜甫一动不动:“我不去。”

“杜二!反了你了!”

镇纸换成了毛笔,这次是真砸了过来,杜甫不光没躲,挡也没有挡一下,笔杆子恰好拍在额头上,留下一道红印子。老爷子掏东西本来就只是为了唬他,哪想到真有拿脑门接的,幸好没伤着眼睛,越想越后怕,赶紧绕到他旁边,想瞧瞧宝贝孙子的脑瓜子砸坏没有。杜审言刚抹开杜甫额头上的碎发,便见杜甫抬头:“爷爷,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挨打挨骂的,我就……就只是想让他跟家里人一起过个年。”

老爷子沉吟良久,摇摇手说:“知道了,请他来吧。就说……我找他聊聊。”

 

却说刚才,杜甫前脚被爷爷抓进书房,李白后脚就被姑姑领进屋了。那边的书房里腥风血雨,这边的卧室里其乐融融。杜甫母亲走得早,姑姑养他二十年,可算是李白这趟真要伺候的丈母娘,李白自然备足了礼物。昨儿逛商场的时候杜甫说不能给姑姑买没用的东西,两人商议一阵,便样样都奔着有用买:帽子围巾、毛衣外套、裤子袜子鞋子甚至还有附赠的一条鞋拔子。李白把这些东西从口袋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,像个新上任的圣诞老人,姑姑越看越不对劲,慌张地按他的手:“太多了太多了!”李白却从她胳膊缝里又抽出新的东西:“买都买了!”
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眼见着半张床都堆上了东西,姑姑急得团团转,指着这个说太贵了别花这冤枉钱啊,指着那个说浪费呀哪里穿得了这么好的,恨不得全叫他拿去退了。李白早有预料,翻出光秃秃的衣服领子给她看:“没办法啊姑姑,杜二他不小心,把吊牌都剪了。”

姑姑眼巴巴地将那衣服瞅着:“真剪了?”

李白故作哀痛:“是啊。”说着拎出件棉服,“不过这件还没剪,怕买小了,您要不现在试试?不行咱就拿去退了。”

姑姑一听这个能退,说试便试。李白趁她更衣出去透口气,却迎面撞上个年轻姑娘。她瞅瞅那关上的门,又瞅瞅李白:“你知道醋放哪里了吗?”一口南方口音。

李白哪知道醋放哪儿啊,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,贴墙根站着,谨慎地摇了摇头。

姑娘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,恍然大悟,比划起手势且换了个洋腔:“中国话,听得懂吗?”

李白用普通话告诉她:“听得懂,但是不知道醋放哪儿了。”

姑娘指指门,眼神询问,李白道:“你找杜二他姑姑?”得了个点头,答曰:“在试衣服。”

“噢,”她没有上去拍门,看起来很有成人之美的闲心,“那我等等。”

等姑姑换完衣服出来,门口站着的已经是一对新鲜出炉的哥哥妹妹,姑娘正苦口婆心地劝诫李白:“哥啊,我跟你说哦千万别生二胎,我有个同事年前刚生了一个,儿子么儿子又有什么用嘛,奶粉钱都挣不够噢!”

李白看上去好像当真有在正经地考量她的建议:“说的也是。不过没事儿,我不生,我肯定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姑姑挤进他俩中间,不知怎么有点气呼,护犊子似的把李白挡住:“说什么,说什么呢?”

姑娘只顾着笑:“三嫂,呢衫好漂亮,衬气色嘅。”又乜了眼李白,问:“你契仔咩?咁大气嘅!”

姑姑把她拉到一边:“我仔嘅男友。”

“你仔……”姑娘的笑容消失在脸上,“你嘅仔还玩男友?”

“你可以玩男友,我嘅仔不行?”姑姑气呼呼地把她往厨房赶,“做工去!”

“哎哎!嫂嫂,姨老母让我问醋喺边度啊?哎?”

“没了!叫人买去!”

李白摸摸下巴,没太听懂,但感觉还挺激烈。姑姑走了一趟厨房回来,又把他拉进屋里,赔着笑跟他解释:“他姑父的妹子。”

倘若李白能对辈分关系有更清晰的认知,他就会知道自己刚才那声妹妹喊出来纯属是占了小姑的便宜。可惜李白根本不关心这个,而是问:“您以前住广东?”

“刚嫁过去的时候是,后来也回来了。”她边说着边脱那件外衣。李白自知不该再追问,便岔开道:“衣服合适么?看您穿着还挺好。”

她顿了顿,好像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似的:“还……还成。就是这个……”

李白抢道:“这是杜二给您买的,不算我的,您也别跟我推了。”

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堵住了,纵使姑姑满脸犹疑也没再讲什么,她把那件衣裳铺开在床上,仔细地捋平了褶皱又仔细地叠着。

李白忽然听见她叹气,她说:“上次见你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,一晃都是前年的事了。”

李白低下头,说:“那时候也是冲动。”

“他爷爷不该那么说你。老头子就是这样,你不要怪他,人老了都一样。”她收好了衣裳,坐在床边,手搭在膝上,背脊弯着。那个姿势符合“母亲”这个词带来的所有想象,她盯着门脚说话,像讲给李白听又像自言自语:“你挺好的,我就觉得你挺好的。二娃子要跟你过那就过嘛,跟谁过不是过,人都一样的……不老也一样的。”

隔了很一阵子李白才想起要说点什么,他口舌干燥,暖气真的太暖。他蹲下来,说:“谢谢。”

两个字说轻也重,把姑姑吓了一跳。她把李白拉起来搁床上坐好了,还给人拍了拍衣裳褶子:“哎哟,那个……小李你先等等啊,姑姑也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
 

有人敲门:“姑,太白在你这儿吗?”

李白张嘴就答:“太白在呢,姑也在。”

杜甫顶着脑门上一道红印子进来,嘴上没停:“李太白,我爷爷找你。他说要跟你……”

“跟我?”

杜甫没了声儿,因为一眼看见李白腿上的绿秋裤。那绿色是真正的绿得滴油,像一片投错了胎的草原。李白乖乖地坐在床边,正在给姑姑展示他那两条绿色长腿。

“暖和吧?加绒的嘞。你那裤子穿不得了,冷死人!要得老寒腿!”姑姑弯着腰,揪着青青草原的一角,浑身洋溢着满意。她听见杜甫的动静,扭头道:“二娃子来啦?来来,你摸摸,这料子多厚实!那儿还有一条呢给你的。”

李白晃了晃腿,示意杜甫快看。

他上半身还是皇室蜡像套装,下半身却已经换了青青草原,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杜甫晕眩,甚至很想踹他一脚问问他在干嘛。李白还在晃腿,不光晃腿还翘脚,杜甫深吸了一口气:“李太白——”

“你倒是看我袜子啊!”李白急了。

杜甫冷笑:“不就是踩小人?家里衣柜还有三双。”

现在李白脚上那双大红色袜子也是姑姑给的,设计理念简单又直白:踩小人,所以在脚心的位置印了个黑色火柴小人,保证每一步都能百分百踩在小人上。杜甫小时候每到过年就得被逼迫着穿上这么一双袜子,十几年如此,当然知道李白脚上的那双是什么。抛开那脚底下的小人不论,这袜子其他部分的颜色实在是红得过于刚烈,和他油绿的腿连在一起,震撼感径直翻番。杜甫再不能正视他的下半身,捂着眼睛转开。

姑姑偏不随他的愿,把一双红袜子塞进他手里:“你也得穿啊,明天早上必须穿!”

李白洋洋得意,杜甫真不知道他在高兴个啥。李白说:“时尚单品。”

杜甫快让他气死:“你快点,快点换回来,我爷爷找你。你要是顶着这两条绿腿走过去,他能都给你打折了。”

一说爷爷倒是让姑姑想起来了,她连忙拍李白两下:“对对,先换回来,咱明儿再穿,今晚上还吃饭呢。”

李白立即收腿:“好嘞!”两个人一唱一和,好像杜甫才是那个新回来见家长的。

杜甫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登时觉得自己额头上那印子挨得十分不值,真该让他蹬两条红绿腿过去挨打。李白指指房门,用口型说:我要更衣。

杜甫用口型说:回去我让你穿个够。

 

也不知道李白和杜审言到底在书房里究竟进行了怎样的一场谈判,晚上吃饭的时候,李白被连人带碗一起赶下了桌子——从上边儿那桌赶去了下边儿那桌。老杜家自有老杜家的封建规矩,男人和长辈们在一张桌子上,女人和小孩们则得在另一张桌子上。杜审言大抵是存心要把他往孙媳妇的位置放,杜甫阻止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端了个碗坐进一桌莺燕里。

李白捧着碗落座,表情诚恳又无辜:“姑姑婶婶姐姐妹妹们好。”那双绿眼睛在姑姑婶婶姐姐妹妹们怜爱的目光中闪闪发亮,刚开战就已经取得胜利,不枉当年酒吧里千百遍的演习。可杜甫当然不知道他的游刃有余,杜甫坐的位置背对着他,眼里看不见,心里就更加担忧,勉力在一轮复一轮的敬酒和中年人的饭桌政治沙盘当中周旋的同时,还得竖直了耳朵听他的动静。下面是杜耳朵捕捉到的音频记录:

“多大年纪啦?”

“三十……三十来岁。”

“不小了哈。做什么工作的呀?”

“写稿子的。”

“好像听人说你写东西忒厉害呢,大作家!家里做什么的呀?”

“我爸做生意的,在国外。我妈……不太清楚,很多年没见了。”

“哎呀!那你爸爸是外国人还是你妈妈是外国人?”

“我妈妈是俄罗斯人。可能。”

“外国好,外国开放。听你中文说得还挺麻溜儿。”

“老家四川的。”

“四川噢!我有个姐夫也是四川的。那你吃辣肯定很厉害吧?四川人吃火锅的。”

“对,吃火锅,还骑熊猫。”

“那……那个,呃……你怎么认识我们家小杜的?”

“写稿子认识的。”

“认识多久了?”

“认识了有……四五年了吧。”

“是很久了哦。那,这都回来了,都差不多……那你俩房子买了吗?”

杜甫的窃听风云终究被爷爷的呵斥打断:“子美,来,你来说说,你觉得什么时候咱能打台湾?”

杜甫全然是下意识反应,噌地起立,稀里糊涂就把手边的酒瓶子碰落了。酒洒了一地,碎玻璃泡了一地,他愣住,继而又被姑姑叫醒:“别呆着了,快拿扫帚去呀!”

沙盘上的台湾没得打了,杜甫得先打扫眼前的残局。他拿着扫帚经过李白那桌时,被李白背在背后的一只手勾住。

“你做什么?”他小声说。

“我帮你。”李白顺势转过身来,抢在他前头制止了要空手去捡碎玻璃片的姑姑。

电视里开始倒计时春节联欢晚会。爷爷说:“杜二这小子白长了,还跟当年一样笨手笨脚的。”姑姑说:“乱说呢,我们二娃子利索着,以前上树掏枣比他哥掏得多。”大哥讪笑说:“确实,确实。”杜甫那个穿得跟红灯笼一样的贤弟说:“咱二哥这叫碎碎平安,兆头好得很呢!”

电视机说:“观众朋友们,您现在正在收看的是,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……”

李白蹲在地上,用纸巾裹去最后一块碎屑。他悄悄地跟杜甫说:“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看春晚。”

杜甫也悄悄地告诉他:“其实我每年都看睡着了。”

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、饱受发酵后的酒香味,客厅里依然觥筹交错,而厨房里两个人正在垃圾桶边打包玻璃碎片。杜甫趴在地上写纸条,“碎玻璃请小心”,而李白捏着一块他笔下的碎玻璃,将它对准那一扇门外热闹的客厅,一个在旋转中被折射的家,一种令人身心交瘁又令人魂牵梦萦的存在。

杜甫皱着眉头瞧他:“别玩了,小心割着手。”

他只好把玻璃片扔回去,起身,松动一下蹲麻了的腿。厨房的小窗户上也贴了窗花,窗外雪还在下着吗?

李白弯下腰,从福字的口里往外看去。

 

 

 

—终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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